2009年10月6日 星期二

造自己的子彈 打自己的天下!

轉載自:商業周刊 第1140 2009-09-28


獨家專訪》嚴凱泰關鍵一戰   撰文者:尤子彥


從返台接班的青澀,到歷經初為父親的狂喜與喪母的哀痛,從少主變少帥的嚴凱泰,要在開發自主品牌Luxgen這場戰役,重新定義自己。




佇立在新店裕隆舊廠區家族紀念公園父親嚴慶齡()、母親吳舜文()的銅像旁,嚴凱泰矢志延續自力造車的家族使命。(攝影者.楊文財)


 


前一刻才從有「東瀛戰神」之稱的日產GT-R超級跑車跳下來,踏進新店裕隆汽車城的十一樓辦公室,裕隆集團執行長嚴凱泰談起剛上市的自主品牌納智捷(Luxgen),他並沒有剛生下一個小孩的雀躍,彷彿已篤定這一款車的誕生,早就是他生命中早晚要與世人見面的作品。


拋開承自父親、裕隆集團創辦人嚴慶齡自力造車的家族使命,在商言商,嚴凱泰不諱言,面對對岸汽車市場上看年銷一千二百萬輛新車的天量,台灣卻掉到二十三萬輛歷史谷底的現實,「裕隆不走品牌,也沒有路了!」嚴凱泰比喻,過去裕隆缺乏自主品牌,扮演替日產、三菱、通用等跨國品牌代工的角色,就像是革命軍打北閥,想收復東北失土,卻沒有自己的子彈、坦克、大炮。


「老是借(加強語氣)別人的子彈打仗,打了半天還是別人的天下,這樣也不是辦法!」嚴凱泰首次當著媒體面前,大吐裕隆半個世紀以來,拚了命做代工,最後落得為人作嫁的辛酸苦楚。


在一個半小時面對面的專訪中,憶起去年母親吳舜文辭世後,遭遇金融海嘯的雙重打擊,到回首返台接班二十年,嚴凱泰娓娓道來這一路的苦楚和酸甜。


辦公室裡,按摩椅、連播式CD音響;書籍、衣服隨意散在各處。可以想見,無數個尋找創意的夜晚,這邊已經當成主要的「家」,只是沒料到的是,近距離的他,緊身深色運動衫下,是中年男人本該有的微凸小腹。


沒錯,這是原汁原味的嚴凱泰,印象裡那位著華服、袖扣閃閃發亮、百萬腕表上身,公認企業圈最佳魅力型男的「亞曼尼先生」,已是昨日的嚴凱泰。「外界老喜歡把我和時尚、名模走秀扯在一起,that's not my style(那不是我的風格)。」嚴凱泰一邊摸著下巴的鬍渣說著。


 


談挫折:喪母加金融海嘯,接班後最大難關


 


不羈,是過去三年未曾接受財經雜誌專訪的嚴凱泰,在傾全裕隆集團之力,歷時三年九個月完成開發的Luxgen首款新車,上市後第二十八天,初登場展現的風格。


相較於十來年前Cefiro上市熱賣,在尾牙宴員工面前流下男兒淚的嚴凱泰,如今的他,少了一分感性,多了一分豪氣;對照一九八八年底返國接班的嚴凱泰,整整二十個年頭過去,如今的他,用躊躇滿志取代青澀徬徨。


談起去年八月永別的母親,儘管嚴凱泰依舊說:「很痛,痛死了!」但話鋒一轉,提起九月接踵而來的金融海嘯:「哇塞,那段時間苦死了,看不到方向和未來,掉眼淚的時候還要面對一堆鳥事,你說苦不苦?」嚴凱泰說,和剛返台接手搖搖欲墜的裕隆,與辜仲諒在一起邊喝酒邊哭的壓力相比,那時的苦只是懵懵懂懂的苦,不算真正的苦,但去年下半年的雙重打擊,卻是他接班二十年來,最難闖的一關。這個關鍵轉折,也拉起裕隆集團進入「後吳舜文時代」的序幕。


嚴凱泰(的時代)早就來了,現在看的是,我嚴凱泰做了些什麼!」看得出來,嚴凱泰把和母親永別的苦埋很深,卻把對自己的期望拉得很高。四十四歲的嚴凱泰,不羈的外表背後,在乎的究竟什麼?


「把事業做好最重要!」嚴凱泰反覆說了三次。


 


談心態:父親狂人形象,出現在鏡中的自己


 


在挑高超過五公尺的頂樓辦公室,右手邊是裕隆即將和宏達電共構的企業總部雙塔預定地,嚴凱泰直言,金融海嘯的震撼教育,讓他更深刻體認,天底下只有一件事情重要,那就是把事業做好。而砸下數百億元銀彈,台灣發表品牌、大陸杭州同步整地建廠,發展Luxgen自主品牌,即是嚴凱泰接班二十年,關鍵無比的一次出手。


但,打造汽車品牌難度之高,眾人皆知。二十三年前「飛羚一一」問世,裕隆完成替中國人裝上輪子的夢想,吳舜文卻為此燒掉裕隆三分之一個資本額;七年前「台朔一號」上市,則成為經營之神台塑集團創辦人王永慶晚年的夢魘。問嚴凱泰,Luxgen勝算有多少?他的回答,乍聽下,是肩頭上嚴家家業的沉重包袱;但骨子裡,卻是精準算計的戰鬥任務。


「這是家族使命,也是一條不歸路。」嚴凱泰說,當年飛羚無疾而終,但他從來沒有動念放棄發展自己的品牌,十幾年來都在思考如何布這個局,等待天時、地利和人和的機會。九年代初期,中國大陸汽車市場大餅僅是台灣的三、四倍,如今卻暴增到六十倍,躍居全球第一大市場,是發展自主品牌的「天時」;六年前裕隆進行分割,切斷和技術母廠日產汽車的臍帶關係,裕隆從此才有完整的經營主權,則是營造「地利」條件;加上股王級的合作夥伴宏達電,共同攜手的「人和」,是Luxgen求不敗,免於重蹈飛羚覆轍的利基點。


不只一次,嚴凱泰對外界、對裕隆集團員工強調,裕隆必須自主造車,之所以是他這輩子非達成不可的任務,絕對是深深受到父親嚴慶齡的影響。


嚴凱泰說,父親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,到德國留學,那是希特勒興起的年代,德國被全世界封鎖,富國強盛只能靠自給自足,從一根牙籤到航空母艦都要自己做,有那樣的背景,裕隆發展汽車工業,從底盤、引擎到車體當然也想要自己來,但當時台灣的工業才剛起步,為此,嚴慶齡還被時任經濟部長的尹仲容稱為「汽車狂人」。


「不過,我最近起床洗臉時發現,那個狂人又出現在鏡子裡。」嚴凱泰Luxgen上市當天,當著華創車電、納智捷兩家公司全體員工,有感而發。


 


談放手:從事必躬親,到授權經理人去解決


 


然而,縱使嚴慶齡吳舜文這對夫婦,在嚴凱泰身上埋下了自力造車的種子,讓「造自己的子彈,打自己的天下」成為嚴凱泰此刻、甚至是此生,唯一想證明的一件事,但嚴凱泰渴望贏得天下的強烈動機,更來自把自己放進歷史洪流淘洗,激起的澎湃浪花。


過去,嚴凱泰最愛的偶像,是電影○○七男主角詹姆士.龐德(James Bond),但如今,執行長辦公室旁的會客室,擺的則是踢碎「東亞病夫」形象的武打巨星李小龍版畫藝術品;案頭擺的也不再只有凱迪拉克等名車模型,而是龍應台最新著作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》、林博文的《一九一四──石破天驚的一年》等辯證歷史真相的書籍。「大家都忘了中學為體、西學為用了。」嚴凱泰感嘆,這是他研讀歷史的心得之一。


從歷史洪流的大架構出發,嚴凱泰也修正自己的領導風格,更懂得從大處著眼、小處放手。


「我以前最糟糕的就是,什麼事都喜歡攬在自己身上,剛回來裕隆的時候,所有人都把問題丟給我,要我解決,還不見得能解決。」「我後來想開了,我發薪水給經理人,不就是要他們來解決問題的嗎?這樣想之後,最近鬢角的白頭髮才又黑回來。」嚴凱泰說。


 


談轉變:做品牌已非責任,是非贏不可之戰


 


一九九五年底,Cefiro上市前夕,嚴凱泰宣布裕隆進行廠辦合一南遷三義,全程親自緊盯新車品質,深夜在高速公路命令司機維持八十公里時速,「我就覺得耳邊有個聲音,」說這話的同時,嚴凱泰做了一個打開車門,一顆頭探出去,把臉貼到疾駛輪胎邊,搏了命也要找出異音來源的姿勢。但這回Luxgen開發過程,說服宏達電入股華創車電參與研發的,是裕隆汽車總經理陳國榮;新車品質把關,交由前年出任裕隆集團顧問、早年帶領中華汽車、以品管能力著稱的林信義;品牌行銷大計,則有請福特集團豪華車事業部大中華區前總裁胡開昌操刀。


可以這麼形容,過去的裕隆集團,少主嚴凱泰的意志是不容挑戰,但如今的嚴凱泰,表面上看起來遠比過去狂放,但用腦卻遠多於用力,「他可以推翻我,我像袁世凱,他是孫中山,哈哈!」嚴凱泰指著一旁的陳國榮打趣說道。


走出上一代的強人影子,從亟欲證明自己在裕隆集團,是有獨當一面能力的少主,到把自己鑲入歷史大框架,集結眾志造自己的大炮、坦克,證明自己是有能力運籌帷幄打天下的少帥。對嚴凱泰而言,接班二十年前後,最大的差別是,發展自主品牌已非肩上沉重的十字架,而是掌握在手心的令旗,他只在乎出師能否告捷,何時搶下第一個灘頭堡?


 


於是,嚴凱泰的不羈,是必然,也是應然。


 


*守本業半世紀,躲過全球汽車業風暴


「裕隆沒有投資晶圓廠、面板廠,百分之一萬是對的,」「假設我今天投資晶圓廠,你就不會來訪問我了,因為我已經結束了!」嚴凱泰回答的是,相較台灣其他轉投資事業龐雜的家族企業,裕隆為何大半世紀安於固守汽車本業?


翻開五八期《商業周刊》的封面故事,一九八八年,商周曾經進行一項「企業二代成績單」大調查,當年締造Cefiro傳奇的嚴凱泰,以最小年紀,包辦「經營績效最好」、「形象最佳」與「最具開創性」三冠王頭銜。排名其後的依序是遠東徐旭東、神通苗豐強、太電孫道存、國泰蔡宏圖、潤泰尹衍樑、國際牌洪敏弘、新光吳東亮、大成韓家寰等企業二代菁英。


十一年後,回頭看這份排行榜,論營收算市值,裕隆雖非成長最速的集團,但嚴凱泰卻仍是企業第二代的模範生,固守汽車本業謹慎開發資產,也讓裕隆集團躲過去年下半年的全球汽車業風暴。


嚴凱泰說,投資獲利快速的科技產業或新銀行,裕隆當然動過念頭,也做過研究,但最後都沒有跨出去,原因是裕隆集團沒有汽車產業之外的人才。嚴凱泰認為,投資事業不是比誰有錢,人才是一切的根本。「阿拉伯也有一堆靠挖石油致富的有錢人,他們敢投資汽車廠嗎?」嚴凱泰反問。


嚴凱泰認為,金融海嘯之後通用倒了,但全球汽車業反而釋出更多人才和資源,很多華人工程師又回流裕隆,更是發展Luxgen品牌的絕佳契機。